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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0章 三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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萬家就在忠勇伯府後街的一條巷子內, 無奇跟蔡采石不用打聽就知道在何處。

畢竟昨日才出事,慌裏慌張地滅火,收拾, 請應天府的人等等, 今日才算有點安定。

那橫死的女孩子的屍身也才收斂在棺槨裏,放在堂中。

從內到外, 門上已經掛了白幡。

時不時地會有些街坊四鄰前來吊唁, 也有些人站在街頭打量著看熱鬧。

無奇跟蔡采石兩個隨著三三兩兩地往前走,迎面卻見一個臉色肅然帶著些悲戚之色的青年人低著頭快步走來,且走且向著旁邊瞟過去。

隱隱地隔著院墻,仿佛傳來犬吠的聲音。

眼見兩便走近了,青年人才發現了無奇跟蔡采石, 看見他們的時候, 他的臉上露出詫異之色,卻又腳步不停地路過了。

兩人往前繼續, 才走十幾步, 就聽到幾個聚在巷口的婦人說道:“看見了嗎,剛剛過去的那就是萬姑娘的表哥,相貌生得不錯吧?人品也還好, 今日聽說了消息一早就來幫忙了。”

“早年聽聞好像要跟他定親來著, 不知後來怎麽沒消息了,要是那會成親, 這會兒孩子都大了。”

“好像是老萬不太願意,覺著那男的沒什麽出息,畢竟他只有這一個寶貝閨女,到底要挑個好的。”

“要說萬家姑娘的相貌,怎麽著也能挑個不錯的人家了, 可惜可惜,若是早一點嫁了該多好,白白耽擱了。”

無奇不知道這“早點嫁了”跟“可惜可惜”之間有什麽必然的因果關系,反而對他們口中的那個“表哥”更感興趣些。

剛才雖是擦肩而過,但無奇看那年青人生得頗為體面,而且衣著也很得體,倒像是有出息的樣子。

那幾個婦人正嘀咕著,眼見無奇跟蔡采石兩個生面孔,無奇又生得格外俊俏,而蔡采石圓潤,大家頓時都將目光投了過來,竊竊私語:“這難道也是萬家的親戚?從沒見過的。”

無奇咳嗽了聲,上前行了個禮:“各位大嫂,你們剛剛說的萬家那位表哥,不知道在哪裏高就?”

婦人們都嚇了一跳,其中一個才要說,卻給旁邊的攔住:“你是什麽人,又不像是萬家的親戚,小小的年紀打聽這個做什麽?”

無奇沒想到這婦人警惕性還挺高的,正在這時候蔡采石過來道:“我們是國子監的太學生,因為路過聽說萬家的事情,又見那位表哥一表人才的,倒像是我們在哪裏見過的一位哥哥,所以打聽打聽。”

幾個婦人一看蔡采石這白胖富態的樣子,頓時都雙眼放光:“呀,原來是太學生啊!這個萬家表哥呀,他姓賈的,如今在鼓樓街上的香滿樓做事,據說很受東家器重呢,已經當起二掌櫃了,年下還帶了東西來萬家拜年,是個重情義不錯的。”

“原來是這樣,還以為是哪個衙門裏見過面的公人哥哥呢,原來看錯了。”蔡采石非常乖巧地回答。

幾個婦人給這簡單的一句話逗的前仰後合,就像是蔡采石說了個極有趣的絕世好笑話。

無奇在旁邊目瞪口呆,想不到蔡采石的絕技在這小巷子裏也施展得開,她忙又問道:“那昨天這表哥來過沒有?”

幾個婦人,大概是給蔡二公子面子,把尖酸的嘴臉都收起來,慈眉善目的說道:“當然沒有啊,據說昨兒他出城給掌櫃收租子去了。今兒早上回城一聽說,便急趕來了。”

無奇問:“表哥素日也過來走動嗎?”

“逢年過節的缺不了……”

婦人們隨意敷衍了一句,便看著蔡采石道:“太學生,你多大了,該到說親了吧?家裏給定親了沒有啊?要不要嫂子幫你說一個好的?”

蔡采石也著實沒想到自己在小巷裏也能撞見姻緣,忙道:“不,不必了,多謝!”

眼見大嫂們的熱情異常高漲,蔡采石忙跟無奇撤出戰場。

無奇嘆道:“我還以為她們多喜歡你呢,原來是想給你說媒,不過怎麽就只圍著你,沒想過我呢?”

蔡采石擦擦額頭的汗:“咱們兩個一比,你看著還小呢,他們自然只沖我來。”

畢竟蔡采石長的圓頭大耳,福相滿滿,雖是世家子弟,氣質極佳,卻偏沒有那種不容人靠近的驕橫之氣,年紀稍長的婦人們一看見他,立即就想到是個可以成為好夫君的敦厚可靠人物,所以當出手時就出手。

而無奇樣貌太過秀麗,身形又纖巧,跟蔡采石相比,所謂“敦厚可靠好夫君”那根本不沾邊,自然沒有人考慮給她說親。

兩人匆匆地走到了萬家的門口,還沒進門,就聽到裏頭哭聲傳了出來。

趁著沒有人主意,無奇跟蔡采石跟在兩個來吊唁的人身後走了進去。

才進門就看到給煙熏的烏黑坍倒半邊的廚房,那死寂的黑色跟門上雪白的幡形成了極鮮明的對比。

也有幾個人正在那裏指指點點的,無奇便挪步走了過去,只聽其中一個人說道:“老萬後悔的很,昨日姑娘說她身上不舒服想要睡會兒,叫他出去逛逛,他便出去找人打牌了,誰知竟出了這等慘事。”

另一個道:“昨兒我是在這裏的,身上的燒傷倒是不怎麽厲害,據應天府的仵作說,是被煙熏倒了沒爬出來,唉!”

“以後老萬一個人可怎麽辦。”

“這個還不必擔心,之前老萬的那個外甥來過,痛哭了一場,說是以後他替姑娘照看著老萬。”

“嗯,算是有良心的。”

無奇聽了會兒,琢磨著退回去,蔡采石已經打聽清楚了,指了指南邊的房間:“聽說那女孩子就住在那一間房,不過我看有很多人進進出出的,恐怕也沒留什麽有用的線索了。”

無奇跟蔡采石好不容易瞅了個空子,趁著沒人的時候閃進萬姑娘房中。

雖然有不少人進來過,但幸而這房間還沒有被弄的很亂。

是很普通的少女的閨房,單人的小床,床帳已用了很久,有些掉色,卻看得出很幹凈。

無奇走到床邊看了看,卻見帳子內貼著兩張紅色的剪紙,一張是喜上梅梢,一張卻是鴛鴦戲水。

她看了會兒,驚嘆於剪紙之人的心靈手巧。

靠窗的地方有一張簡陋的小桌子,大概就是姑娘的梳妝臺了,上面放著個土定瓶,插著幾枝已經謝了的粉紅色月季花,花的旁邊擺著一張銅鏡。

無奇拿起銅鏡,忽然手指碰到了什麽,忙將它反過來。

卻見鏡子背面也貼著一張剪紙,竟是兩支並蒂蓮花,同樣的栩栩如生,鏤空精巧。

她端詳了會兒,將右手邊的抽屜打開。

裏頭放著一把用了很久顯得油光水滑的桃木梳子,一瓶還剩了大半的玫瑰花頭油。

除此之外,還有一張胭脂紙。

時下的閨閣女子們,若是官宦富豪之家,自然用的是價格昂貴的胭脂水粉,但若是貧寒之家的女孩子,便只用這種價格便宜的紅色胭脂紙,可以用在在雙頰染成胭脂,也可以當作口脂。

無奇將那張紙拿起來,看到邊沿上很明顯的一個唇印。

蔡采石才看她打量那銅鏡,也跟著瞧了眼,看到上頭的剪紙,忍不住道:“我剛才聽那些人說,這萬家以前有個鋪子,後來轉給別人了,也沒別的營生只坐吃山空的,多虧姑娘手巧,還能做點針線活貼補,這剪紙應該也是出自她的手吧?唉,果然可惜啊。”

正在這時候,一個婆子掀開簾子要走進來,猛地看到他們兩人嚇了一跳:“你、你們是誰,怎麽在這裏?”

無奇立刻道:“大娘好,我們是跟賈家表哥一起的,他叫我們等在這裏,自己不知去哪裏了。”

婆子也是來幫忙的,不了解來的眾人的底細,可卻認識賈表哥,這才松了口氣:“原來是這樣,嚇我一跳,賈家的哥兒鋪子裏有事,已經先回去了,說是中午還會回來的。你們要是不著急,就在這裏吃了飯等。”

無奇笑道:“不必了,我們去香滿樓找他就是了。”

正要走的時候,無奇問婆子:“大娘,昨日事發的時候,難道沒有人聽見姑娘的呼救?”

婆子說道:“這個……好像沒有,事發時候正是中午,大家多半都在睡覺,後來是聽見了狗叫才發現萬家出事的。”

無奇道:“聽說應天府的仵作查驗過,說是給煙熏倒的?”

“可不是嗎?那仵作說姑娘身上沒什麽外傷,口中卻有些煙灰,所以應該是被煙熏倒了……大概是因為這個才喊不出聲來吧。”

無奇點點頭,最後拿起桌上的銅鏡反過來:“這剪紙,可是姑娘做的?”

婆子道:“是啊,姑娘的手可是真巧,到過年的時候,會多剪一些分給我們鄰居們呢,唉,這下沒有人再像是她一樣會剪了。”

兩個人對視一眼,退了出來。

出了門後蔡采石道:“你好像對那位表哥格外上心,難道覺著他跟此事有關?可昨日他出城去了,今天早上才回來,你也是聽他們說了的。”

無奇說道:“我的原則是,耳聽為虛眼見為實。你不覺著有點奇怪嗎?他出城辦事,連街頭巷尾的這些婦人都知道了,倒像是故意讓人知道他沒在城裏一樣。”

蔡采石笑道:“你真的要較真兒起來,既然這樣,是不是得往香滿樓走一趟?”

無奇說道:“不用那麽麻煩,我已經想到一個主意了。”

當即便先把清吏司的兩個差官叫來,如此這般吩咐了幾句。

那兩人去後,他們便返回忠勇伯府內。

忠勇伯問道:“聽說你們溜達到萬家去了?查到什麽沒有?”

無奇說道:“已經有點眉目了。”

忠勇伯有些意外:“當真?”

無奇笑道:“爵爺,在此之前,想請爵爺幫個忙。”

忠勇伯瞪了她一會:“什麽忙?只要真的能抓到那個傷害安安的兔崽子,老夫什麽都答應你。”

無奇上前一步,低低地跟忠勇伯說了幾句話。

頃刻,忠勇伯喚了伺候安安的仆人來,說道:“安安這個小東西,給老夫慣壞了,時常會去咬人的東西,竟像是個小土匪,今日又把客人的荷包咬了,不成體統。你們仔細去後院安安常去的地方找找看,看看它有沒有把那些搶到的撿到的東西都藏起來……找到一樣是一樣,都拿回來給老夫看。”

四名仆人領命,便往後院而去。無奇跟蔡采石一並跟著,那小狗安安也蹦跳著趕過去,像是完全不知道將發生何事。

仆人們常在後院放安安亂跑,倒也有點經驗,順著到南墻根查看了半晌,果然找到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,骨頭,壞掉的肉包,半塊看似新鮮的玫瑰花做的甜餅,這些食物倒也罷了,畢竟狗子習性就是愛埋儲食物的。

可除了這些,竟還有一個半新不舊的香囊,兩個荷包,一方帕子,一只虎頭鞋,甚至還有一根女子的發釵,跟一只臭襪子。

看樣子這安安果然是個“慣盜”,而且作案時間很長,收獲竟如此之豐,收藏竟如此之巨。

忠勇伯瞧見這些玩意兒,皺皺眉,到底是自己愛犬幹的,也不好就破口大罵,便對仆人們說:“把這些拿到後門那裏,弄個筐子都放在裏頭,告訴四鄰八舍,說是安安搶了的東西老夫都給他們找到了,個人的東西到後院門口去拿就是了,遲了的話,安安跑出去再拿走老夫就不管了。”

仆人們看著那些骨頭、肉包之類的:“爵爺,這些東西呢?”

忠勇伯看了眼無奇,呵斥道:“少說廢話,都放裏頭!”

仆人們讚嘆老爵爺辦事就是仔細認真,一根臭骨頭都不昧了大家夥兒的。

當下捏著鼻子,盡忠職守地把這些玩意兒都收拾在一個大竹框子裏,搬了出去放在後門口,又叫了本地裏長,讓他告訴一下眾人過來認領。

不多時,便有人聽說了,當即過來瞧熱鬧,別說,還真有人認出了自己的臭襪子,箱子裏的一個婦人則把自己的發釵撿了去。

又有人看著筐子內還有好些吃的,便笑道:“老爵爺未免也太較真了,怎麽這些吃的東西還收著呢。”

那伯爵府的小廝便揚聲道:“侯爺便是這般認真公正的人,你們誰認得出來,這是自己家的或者哪家的吃食,若是對上號的,我們爵爺還要照舊賠銀子的呢。只有一件,千萬別冒認!爵爺的脾氣大家是知道的,銀子是小,但若有人敢騙他,腦袋給你捏扁了。”

這個大家倒是知道的,齊聲說是。

忠勇伯的脾氣很差,但為人是沒的說的,正因為他雖然性子急且烈且暴,但偏偏是個慷慨大方體察人情的,比如這次萬家出事,本是毫無交情的人家,他一出手就是五兩銀子,他的為人大家很是欽佩,所以也都不敢糊弄。

中午剛過,又有一個聞風而來的,原來其中一個荷包是他的。

他笑道:“其實這荷包不怪安安,這個原本是我自個兒不小心掉了的,大概是給這小狗撿了回來,我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過來瞧瞧,果然在這裏!到底是老爵爺養的狗,真真聰明。”

這人拍了一記馬屁,得了賠的錢,心滿意足而去。

慢慢地到了傍晚,框子裏的連那半個肉包子都給人認領了去,只剩下香囊,餅子等幾樣。

夜色逐漸濃了,萬家又傳出了哭泣的聲音,伯爵府的人在這兒站了半天,都乏了,有的便回去門房裏歇著。

此時,有一道人影從街上緩緩走來,他起初是直走著,將到伯爵府後門處,目光瞟著那個筐子,又見沒人在,便歪了過來。

到了筐子邊上,他低頭打量,終於從其中拿出一樣東西,飛快地握在手心。

轉身正要走,突然間門口悄無聲息地多了兩道人影:“公子來取東西,怎麽不說一聲啊?”

那人猛然止步,而伯爵府的小廝打著燈籠走出來,燈籠光下照出的,忽然正是萬家的那位賈表哥。

姓賈的猛地看到這麽多人,吃了一驚,忙笑道:“這個,我心想著不是什麽要緊東西,就不必驚動人了。”

“公子拿的是什麽,不如給我們看看?”說話的這人,自然是無奇了。

賈表哥頓了頓,又笑說:“那好吧,我拿的無非是這個,請看罷了。”他將手攤開,裏頭握著的赫然是那個香囊。

在場眾人面面相覷,無奇笑道:“這個香囊是萬家姑娘的針線吧?我瞧著做的格外的精細,不是外頭那些賣的,何況公子又這麽看重。”

賈表哥喉頭動了動,顯得很感傷:“是……是啊,我因惦記表妹已經去了,想起了這個,所以過來看看,沒想到果然在這裏,如今也只能、睹物思人了。”

“好理由,”無奇點點頭:“我沒看錯的話,這筐子裏還少了一樣東西。”

賈表哥猛然一震:“我、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。你、你又是什麽人,你不是伯爵府的人,你……”

無奇懶得再跟他饒舌,冷冷地道:“賈公子,你最好乖乖地把東西拿出來,或者,要我把安安抱出來?你大概也知道,狗兒雖是畜類,卻也很靈性,誰對它好,誰對它壞,誰做了惡打過它,它記得很清楚。”

賈表哥皺著眉:“你到底……我不懂你在說什麽!”

他轉身要走,卻給小廝攔住。

“你當然懂,”無奇道:“你不懂的話,就不會來拿那塊玫瑰花餅了。”

蔡采石使了個眼色,兩個小廝上前把賈表哥押住,果然從他袖子裏搜出了之前在筐子內的那半塊餅子。

夜色雖濃,仍舊能看清楚賈表哥臉上的驚懼之色,但他緊閉雙唇,仍舊心存一絲僥幸。

無奇說道:“香囊是你的,這餅也是你送人的,你為什麽要偷偷摸摸地非來拿這餅不可呢,因為你知道,這是你謀殺了萬姑娘的證據!我說的對嗎?”

話音剛落,只聽汪汪的激烈叫聲,原來是安安在內嗅到了氣味,便沖了出來!雖然是小狗,氣勢也很驚人,而且一反常態,呲著牙像是要咬人的樣子。

賈表哥本就心慌意亂,見狀下意識要後退,卻給小廝制住。

“看樣子,安安知道是誰傷了它的。”粗沈威嚴的聲音,是忠勇伯親自露面了,他邁步出了門檻:“小子,你聰明的很啊。”

這句,卻是向著無奇說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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